同是同盟会出身,命运却并不按同一轨迹展开。有人如钱鼎,1911年便以血洒西安,留下“烈士”碑铭;有人如井勿幕,1918年在派系斗争的黑暗角落里猝然遇害;还有人如张钫,转战国民革命军,直到1949年起义;而张凤翙这一支线,既经过火线,也走过庙堂,最终在1958年以七十七岁之龄寿终。他身上,能看到清末“读书人与武备”两股潮流的合流,也能看到辛亥后地方权力、学术建制与国家重组在西北落地的过程。
同盟与命运的岔路口
1904年前后,许多中国青年赴日本求学。那是一个在帝国崩解边缘、天下大势日趋激荡的年代。张凤翙,字翔初,1881年生于陕西省长安县(今西安市长安区),原籍河南沁阳县。早在清末乡试体系尚存的日子里,他考中秀才,且名列咸宁县同榜第一。按照旧式路径,他本可在科场与地方书吏间稳步求进。转折发生在1902年,他进入陕西陆军武备学堂,此后又在1904年被清政府选送至日本振武学堂和士官学校骑科深造。与不少留日青年一样,他在日本加入了“中国同盟会”。同盟既是政治誓约,也是命运同盟。钱鼎(1884-1911)与张钫(1886-1966)在此后与他并肩于西安起义,井勿幕(1888-1918)则成为陕西支部的支部长,而张凤翙为副支部长。四个人,在同一组织的旗帜下出发,却站上全然不同的终点。
从秀才到武人
在旧制度中,秀才是科举体系的入门级功名,代表读书人的门槛与乡里声望。清末新政推动军政体制的更新,“新军”与“武备学堂”成为另一个吸纳青年的通道。选择武备,不是背弃“文”,而是以新知识、新技术改变旧国家的尝试。日本士官学校的骑科重操骑兵学与机动战术,振武学堂则强调现代军制训练。归国后(1909年),张凤翙的履历同时有文与武的痕迹:先在西安府衙缮写,再入陕西新军督练公所任委员,旋即转入北洋陆军第39混成协,任参军、参谋兼第2标第1营管带。所谓“管带”,大抵相当于营一级的主官,既需懂战术,也要管人心。对比钱鼎,更多是奔突于革命组织与前线;对比张钫,后来走的是国民革命军系统内的正规化上将路径;而张凤翙在辛亥爆发前,已经在制度内外两端练就了调度、筹划与指挥的基本功。
起义之晨:西安城里的接力
1911年10月,武昌城枪声北传,关中空气突变。张凤翙与钱鼎、张钫等人发动“西安起义”,他被推为临时总指挥。这一“临时”,压缩了成败转瞬即逝的危险,也凸显既有军政关系网的重要性。有人负责联络新军,有人稳住城中局势,有人安排后续的军政秩序。钱鼎终以“辛亥革命”烈士之名定格在同年,张钫则在此后不同政权与军队体系中一路转换,直至1949年起义。不同的尾声,使得同一场起义拥有多重意义:或成牺牲的注脚,或成出仕的开端。
治与学:都督与大学的并行
辛亥革命胜利后,地方军政的权力重组步步推进。张凤翙相继任秦陇复汉军大统领兼陕西民政长(省长)、中华民国军政府秦省都督。早期民国的“都督”,多承担军政合一的省级权力,既要安民,又须防变;一边是“复汉”的革命理想,一边是财政、治安、人事的繁杂现实。他还出任中国同盟会陕西支部副支部长(支部长井勿幕),随后又以北京政府任命为陕西都督。革命者接过旧官制的权力,既是妥协,也是试图用制度化手段稳住局势。
在这一串公职之外,有一件事能更清晰地透露他对地方公共面的看法——他经与甘肃、新疆两省商议后,全力以赴地创办了西北大学。省际协调、财力紧张、教师来源、学科建设,件件都需从头搭起。大学之设,不只是学问的屋脊,也是地方精英与新国家之间的纽带。在西北这种边地视角更为强烈的区域,西北大学为人才培养与学术引介开了口子。回头看同盟会系统内的另两位:井勿幕在1918年因派系斗争遭暗杀,功业未竟;张钫的精力多投射于军队系统。相较之下,张凤翙对“建政—建学”的双重投入,构成他履历的独特侧影。
战时的退与进:从枪炮到议席
全国抗战时期,很多在省级军政领域活跃的旧人,或隐或显走向社会与咨询岗位。张凤翙先后任西安菊林中学董事长,国民参政会参政员、陕西省参议会议员。国民参政会是战时的国家咨询机构,代表性成分广泛,强调团结对敌;而省参议会则是省级层面的议事平台。对于一位曾经握有军政权力的人而言,退一步进议会与教育,是战时政治生态下的现实选择:前线由将领主持,后方需要安定与社会整合。这种“去武化”的姿态,也使他在战后不必再与白热化的党争捆绑太深。
政局骤变中的再选择
抗战胜利后,国共关系急速逆转。此时,他拒任国民党陕西省党部书记长一职。拒绝,不必解读为骤然转身,而更像是一种对即将失衡的权力格局的谨慎距离。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,他先后出任西北军政委员会、行政委员会委员。彼时的“军政委员会”,是华北、西北等大区层面的过渡治理机构,兼具军事掌控与行政管理功能。进入省级层面,他任陕西省人民政府副主席(1950-1954,主席马明方、赵寿山),再在1954年至1958年任陕西省副省长(省长赵寿山)。1954年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,他作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,进入新制度的最高权力场合。对照同盟会出身的其他人,这是一条跨越三个政治时代、而个人身份始终未被极端化的路径。
人物的余音:文学与史事的交汇
张凤翙的名字,不只留在公文与编年里。小说《白鹿原》描写西安民主革命的故事时,反复提到一位革命军主要人物“张总督”。那个“张总督”,就是辛亥前后在陕西执掌军政、后来又多次转身的张凤翙。文学不必为史实负责,但文学会选择那些最能说明时代气息的人物形象。一个从秀才转为军政枢纽、再转为教育与咨询角色,最后在新中国继续从政的人物,恰好能承载“旧秩序如何被改造”的叙述需要。
制度的几重门(小科普与背景)
- 清末秀才:科举中的最初功名,代表从童生转入正式生员,具有一定社会地位。张凤翙以“咸宁县同榜第一”的名次出身,说明其早期学业与乡里评价不低。
- 新军与武备学堂:清末新政引入德日军制,地方设武备学堂培养军官。陕西陆军武备学堂是此类学校之一,为地方新军输送骨干。赴日的振武学堂与士官学校骑科,则是近代军事化训练的更高阶段。
- 同盟会与地方支部:中国同盟会在各省有支部,承担组织、宣传与策动职能。井勿幕任陕西支部长,张凤翙为副支部长,既反映他在当地网络中的位置,也说明革命初期的组织链条。
- 都督与省政:辛亥后“都督”往往军政合一,省级军政权力集中于一人,后续则逐步被北洋政府纳入更规范化的“督军—省长”架构。张凤翙“陕西都督(北京政府任命)”的经历,置于再中央集权的背景中,更显复杂。
- 国民参政会与省参议会:抗战时期的参政会,是团结抗战的咨询机关,成员包含不同党派与社会贤达。省参议会则为省级立法咨询机构。
- 解放后大区与省政:新中国初期设军政委员会统摄大区,随后过渡到行政委员会,再到各省人民政府,1954年第一届全国人大召开,确立新宪制下的权力结构。张凤翙历任西北军政委员会、行政委员会委员,后任陕西省人民政府副主席、陕西省副省长,并当选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,正好贯穿这一制度演进。
三条对照线:牺牲、浮沉与善终
如果把辛亥同盟会在陕西的一线人物放在同一画面里,可以看到三条命运主线。钱鼎为“辛亥革命”烈士,生于1884年,殉于1911年,短而决绝;井勿幕生于1888年,1918年任陕西靖国军总指挥,却因派系斗争遭暗杀,革命身后的政治沼泽将其吞没;张钫生于1886年,在国民革命军体系内升至陆军上将,1949年起义,再度转向。张凤翙,1881年至1958年,活过帝国、民国、人民共和国三个制度,履职跨度从“秦陇复汉军大统领兼陕西民政长(省长)、中华民国军政府秦省都督”,到“陕西都督(北京政府任命)”“中国国民党秦支部支部长”,再到“西安菊林中学董事长、国民参政会参政员、陕西省参议会议员”,最后在新中国任“西北军政委员会、行政委员会委员、陕西省人民政府副主席(1950-1954,主席马明方、赵寿山)、陕西省副省长(1954-1958,省长赵寿山)”,并成为“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”。三条线索,背后是三种处理权力与时代的方式:以死铭志、在军队里辗转寻势、在制度间转换寻找可持续的公共角色。
人心与选择
从他拒任“国民党陕西省党部书记长”开始,可以看出一种对党务化权力的警惕。他曾经是“中国国民党秦支部支部长”,也曾是同盟会陕西支部的副支部长,对党组织运作并不陌生,但在抗战之后的高压对峙中选择抽身,反使其后来的公共角色空间得以保留。换句话说,他对权力的理解更偏向“可治理”的层面:在省政中统筹,在大学里育人,在战时以参政议席参与,在新国家的过渡治理机构里尽责。此种“稳”的倾向,既与他的早年科举训练有关,也与他在日本受的军制训练有关:组织与纪律,胜过个人的壮烈身影。用史家常说的,彼之所长在“持久而不炫”。
落在地方的国家
值得注意的是,张凤翙的许多关键节点都与西安、陕西、西北联系紧密。他出生于长安,任职多在秦地,创办西北大学更是从甘肃、新疆两省出发的区域谋划。在中国近代国家形成史上,地方并非被动承接,而是主动塑造国家之“形”的前线。革命需要地方起义,建政需要地方秩序,教育需要地方学府,战时需要地方社会自稳,解放后更需要地方干部承接新政。张凤翙的履历,像是在这些节点上不断补齐拼图的一只手。
尾声:一段长路与一抹影子
1958年,张凤翙以七十七岁之龄去世。回望他的一生,从“秀才”到“管带”,从“临时总指挥”到“都督”,从“菊林中学董事长、国民参政会参政员、陕西省参议会议员”到“陕西省人民政府副主席、陕西省副省长、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”,每一个身份都对应着一个时代的关键词。他的名字还以“张总督”的形象走入《白鹿原》,在文学与民间记忆里留下可辨的剪影。史料之外,不妨以一句古语作注:“知时务者为俊杰。”但“知时务”并非圆滑,而是能在大变局中找到一条既不背弃初心、又能为地方与国家更稳妥出力的路。张凤翙的路,正是如此。